早上在菜市场看到有买新鲜黄花菜的，瞬间勾起了我小时候的回忆。
　　外婆去世将近二十年了，却始终清晰地记得她的模样：外婆瘦瘦高高，一身深灰或黑色洗得发白的旧衣裳，头戴草帽，右手忤着木棍，左手挎着满满一蓝子菜，有时是架豆，茄子和辣椒，有时是空心菜，南瓜还有黄花菜，从小矮山上的菜园子里蹒跚着走下来，通常这个时候我都是躺在树荫下的竹床上吃米花，或者在地上看蚂蚁。一见到外婆回来我都会迎上去，外婆会笑咪咪地从竹蓝子里拿出一两个番茄，或是什么小瓜果之类的给我吃。然后她开始清理蓝子里的蔬菜，我就在蓝子里找菜花，偶尔会看到老了的空心菜上还愉愉开着紫兰色的小喇叭，我就会欢喜地摘下来，把玩半天。黄花菜一般不会等它完全盛开才采回来，当有黄花菜的季节，我会要求外婆带我一起去菜园子，专为了看那几株黄花菜，它含苞未放的样子，比起什么怒放的南瓜花呀丝瓜花都要好看得多，像亭亭玉立的女孩子。那时的童年没有现在孩子这样丰富多彩，菜园子里的菜花看起来都是那么新奇美丽。
　　这样快乐的童年在我的记忆中是不多见的， 可能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孩子。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那年冬天，当我欢呼着一踏进外婆家门的那一刹那，我永远忘不了外婆脸上绽放的少有的笑容，那是我见过这世上最慈祥的笑容，让我每当想起的时候就忍不住流泪。
　　外婆是黄冈人，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大声音讲话，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笑咪咪，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位干净灵醒的婆婆，这里的“灵醒”还指她的内在为人。黄冈人客气，礼数多，哪怕你天天去，一天去三次，她也会次次为你搬凳倒茶留你吃饭，只因当时我还小，有记忆的东西不多，倘若外婆能活到现在，必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。
　　外婆又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，从我懂事以来就没见过她跟外公讲过一句话，直到去世。据母亲讲，外公外婆一生不和，最后导致连话都不讲是因为母亲的婚事，外公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，说太远，那时交通不便，又因鄂城人来自五湖四海，较野蛮，把女儿嫁那么远担心女儿吃亏，那年代女儿被婆家人打死了的事也不稀奇。但是外婆同意，见父亲一表人才，本份踏实，又听说当时鄂城这地方有吃的，不担心闹饥荒，于是外婆作主把母亲许给了父亲，婚事外婆一手操办。之后外公几年没有理父亲，父亲递烟他都不接，直到弟弟出生才慢慢缓解。
　　外婆一生养育六个子女成人，不包括母亲头上那个一岁多独自在家被打雷吓死了的小哥哥。因为外婆要在稻场上抢工分，傍晚十分，雷电交加，大雨倾盆，外婆回来的时候，山上淌下来的雨水浸了一屋，孩子就那样硬生生地给吓死了。外公是箍匠，长年不在家，外婆独身带着身边大大小小的六个孩子，那时还是集体制（大概是这么叫），因为外公是手艺人，小队都欺负外婆，说外公在外面赚的有钱，外婆一个人做工分，分的食物本来就不够吃，小队上还要克扣，那些年过得凄凉无比。外公年轻的时候也荒唐过，不太顾家，一年回来不了几次，也拿些银钱给外婆补贴家用，但一大家子人张开嘴就要吃，杯水车薪啊。外婆还曾带着大舅和大姨妈要过饭，趟一条涨水的河流时，大舅差点给水冲走，一路要到山里去，竟还把外公给找着了，拿了一些粮食回来，外公还是得出门，这可能也是外婆一生怀恨外公的原因。
　　那个年代，可能男人都没怎么把女人当一回事，生育得又多，落下一堆月子病。打我懂事起就知道外婆有一顽疾，因月子里感冒咳嗽没有治疗落下的病根，到后来发展成肺气肿，几乎每年都要犯病，一犯病整夜不能睡，半靠在床上喘。大舅二舅早就分家单过了，外婆跟着小舅舅过，小舅妈很过份，除非外婆病得起不来床，她才会拉长着个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饭，平常什么都指望着外婆，外婆性子刚烈，不愿看人脸色，病了也支撑着起来做饭，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了，能做的事越来越少，身子骨也更不健朗了，提出来要自己单过，于是大家给她搭了个小坯屋，围了个土灶，她就搬了进去。
　　几个月后外婆走了，她才六十出头，在一个闷热的夜里，她走的时候悄无声息，连一个送终的人都没有，一如她的人，从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，连人生的最后一程也是如此。因为长期病着，甚少做饭，端开她的锅，大家看到她的小土灶都还没有烧黑。
　　她的小抽屉里放着各种亲戚们买来看她的小零食，有人把我叫过去，说这些都是外婆留给我的，这几天外婆每天傍晚搬张小凳子到大路边等我，放暑假了她想我就快要来了，每天班车没有在那个路口停下，她独自坐上一会儿，又静静地回屋去了，可是她直到走也没有等到我去，这是我一生的痛，如果一放假我就过去，有我给她作伴，或许她就不会死。小抽屉被打开的瞬间，瓜子花生糖果，各种零食映入我的眼帘，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串别人从广东带回来的新鲜荔枝，都长了毛了，外婆还舍不得吃。。。。。。
　　外婆走后的那几年我总是梦到她，她依然是那个样子，安静，慈祥，要么在门前摘菜，要么在屋里缝补，梦中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，听人讲梦到去世的人要她不跟你讲话才好，若跟你讲话会对你不利。外婆一辈子为他人着想，可是她那个年代的女人，都鲜有幸福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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